2010年1月末,在云南省著名律師馬軍的極力引薦下,記者得以順利進入褚時健家——一處位于云南省玉溪市城郊的別墅。頭發(fā)花白,已經82歲高齡的褚時健家里似乎從來不缺人拜訪,總是一撥走了一撥又來,只是他不太愿意面對記者。不過,作為他多年的朋友和法庭上的代理律師,褚時健對于馬軍這種為數不多的看望顯得很高興,除了親自端上一大盤橙子,話匣子也漸漸打開。
“主要是覺得心累,不想公開多談了。”曾經被譽為“中國煙王”的他坐在陽光燦爛的別墅四合院里,手指里不斷夾著支“玉溪”吞云吐霧,“我希望人們忘記了我,我出名太多總會有人不高興,我現在就種種橙子算了。”
大約在2008年初,云南省玉溪、昆明等一些城市里的水果攤上突然出現了一種新的橙子品種,橙子的名字倒不引人駐足,卻是廣告令人眼前一亮:褚時健種的冰糖橙。
曾經名震四海,后又銷聲匿跡的褚時健,現在又意外地回到社會公眾的視線里,并且?guī)砹嗣牢丁⒖煽诘某茸。他說:“我種橙子已經進入第七年,以后樹長得更大,橙子會結得更多,味道更好。”
尷尬人生
褚時健1928年出生在云南省玉溪市的一個農民家庭,自1979年10月任玉溪卷煙廠廠長后便榮譽不斷:1990年被授予全國優(yōu)秀企業(yè)家終身榮譽獎“金球獎”,1994年被評為全國“十大改革風云人物”。在其領導玉溪卷煙廠(后為紅塔集團)的18年里,為國家貢獻的利稅至少有1400億,其中僅“紅塔山”的品牌價值就達400多億。
褚時健的不平凡在于:在他的帶領下,玉溪卷煙廠由一個根本不知名的小企業(yè),一躍成為亞洲第一、世界第三的國際著名煙草企業(yè)集團。這樣的成績,顯然不是一些人所認為的——他掌握了“一個國有壟斷型的、并且實行專營的特殊行業(yè)”——那么容易就能夠獲得的,一個簡單的道理是,僅中國國內的煙草企業(yè)當時就數不勝數。
但隨后的1995年,褚時健因為被人舉報而被調查,并于1997年7月正式被捕,最后鋃鐺入獄。此前,他的女兒褚映紅和妻子馬靜芬也被河南省洛陽警方控制調查,1995年12月女兒在被扣押期間自殺。當時,云南省委主要領導找到馬軍,要求他以律師的身份代替褚時健處理有關事務。馬軍立即趕赴河南洛陽料理后事,親自把褚映紅的骨灰?guī)Щ卦颇辖唤o褚時健。后來,馬軍又應褚時健本人的要求,為其作了法庭辯護。
褚時健說:“我們一家人的命運與馬軍律師已經密不可分。”
“按照當時中央一些領導的意見,褚時健因為涉案金額巨大,應該被判死刑,立即執(zhí)行。我作為他的代理律師也被各種組織、領導找去談話,但是我始終沒有改變自己的辯護觀點,為此也得罪了許多單位和領導。”事隔多年后,馬軍律師終于透露了秘密,“1999年1月,褚時健被判處無期徒刑,后減刑為17年,2002年初獲準保外就醫(yī)。隨后合作多年的云南省煙草公司和紅塔集團不再聘任我為企業(yè)法律顧問,而云南省高級法院院長孫小虹不久后也被借故免職,可以想象當時中央政府和云南地方政府對于褚時健問題的態(tài)度并不完全一致,其中隱藏著大量‘包括高級干部及其子女以煙牟利’等至今無法公開的秘密。”
的確,當時云南省的財政收入曾經有過這樣的比例:70%來自于煙草行業(yè),玉溪卷煙廠又獨占了其中的70%,換言之后者曾經占云南省財政收入的半壁江山。這樣,褚時健既是云南省最大的“財神”,更是全國許多人發(fā)財致富的“財源”。
因此,盡管他曾經因為貪污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175萬美元被判刑關押,但是熟悉他的人們并沒有因此而否定他,而是給予了他極大的同情與諒解。在監(jiān)獄服刑期間,經常有很多認識或不認識他的人想方設法到獄中去看望他。
馬軍律師說:“褚時健使‘紅塔山’成為中國名牌,他領導的企業(yè)累計為國家上繳利稅數以千億計,但是褚時建18年的總收入不足百萬。當時企業(yè)家激勵機制與監(jiān)督體制的不健全葬送了他的政治和職業(yè)生命,他的錯誤有不可回避的歷史和制度原因。”
“在為褚時健進行法庭辯護之前,云南省委主要領導親自約見我,鼓勵我充分尊重、運用法律為其進行辯護,關心、惋惜之情自不必多言。”馬軍說,“后來我之所以提出‘富廟窮方丈’的辯護觀點,是因為褚時健是在不該拿錢的時候,拿了他應該拿的錢。我不是為了幫助他開脫罪責,而是希望警醒社會、警醒政府,對于計劃經濟年代的一些特殊事件應該特殊應對。”
馬軍很感慨:“作為為民族工業(yè)作出如此巨大貢獻的國企領導,褚時健一年的收入竟不如那個時期的歌星登臺唱一首歌,而且他進去后,相應的收入分配政策也調整了。”
極具諷刺意味的是:褚時健落馬后,其繼任者字國瑞,年薪加上獎金合法收入已經超過100萬元——褚時健一輩子的工資也沒有那么多。而如今,國企高管們享受數百萬,上千萬,甚至數千萬年薪,還配以干股,已經是家常便飯。不過,曾經因為“褚時健現象”而不平,進而呼吁“高薪養(yǎng)廉”的人們卻似乎更尷尬,如今拿著高薪的那些人并沒有放松對金錢的貪欲,甚至愈演愈烈。
褚時健案發(fā)后,有經濟學家曾經說:“我們?yōu)槭ミ@樣一位優(yōu)秀的經營管理者而惋惜。”那時候人們都在議論,以為褚時健的一生將到此結束——即便不是生命的結束,至少也是事業(yè)的結束,他必將漸漸消失于公眾視線。
于是,即使褚時健已經被公開判刑,在監(jiān)獄里服刑,但是關于他的各種傳說故事仍然在云南省內和煙草行業(yè)里神秘地流傳,講述故事的人都認為:第一,褚時健的才能無人可以代替;第二,云南省一定會想辦法挽救他;第三……
不過,英雄之所以不同于凡人,最重要的是能夠坦然面對人生的大起大落。褚時健的感悟是:要積極而不是消極地對待挫折,做人一定要心寬,不要有太多計較,要堅持往前走。“我有一些老朋友,一遇到挫折就消沉下去了,站不起身來了。”
“褚橙”風靡
“無論如何,現在一切都過去了,更令我放心的是,褚時健仍然活得很好。”馬軍說,“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,經過7年的辛勤耕耘又種出了新品牌的橙子,這樣的老人值得尊敬。”
歷史的水波一波一波地遠去了,就留下來岸邊的這些痕跡,猶如褚時健的“紅塔煙草帝國”,它們是成績猶在的表征。后來的褚時健,在經歷女兒獄中自殺、自己身陷囹圄的滄桑后,卻蛻變成了一位更堅強的老人。在75歲的時候,他在朋友們的幫助下承包了玉溪市新平縣戛灑鎮(zhèn)附近一片面積為2400多畝的荒山,種下了34萬株橙樹苗。
“我?guī)е拮舆M駐到荒山里,穿上農民勞作時的衣服,再次成為一個地道的農民。”身患嚴重糖尿病的褚時健說,“有許多人關心我,生活本來不成問題,但是我閑不住。眾所周知煙草的事情我不太方便介入了,但是我還有其他事情可以選擇做。”
在日常生活中,褚時健發(fā)現美國進口到中國的水果例如橙子、葡萄和櫻桃等口感很好,但是價格也非常貴,這讓他不由又回想起過去那些歲月:“當時人人都說歐洲、美國的煙比中國的好,中國永遠不可能生產出像‘三五’、‘萬寶路’等著名香煙,但是我不信這個邪,經過多年的研究、實驗,終于打造出了屬于我們中國自己的名煙牌子。”
褚時健決心“重出江湖”,用自己的知識、經驗和信心,“種出和美國橙子一樣好吃,甚至比美國更好吃的橙子來”。
盡管有著多年成功栽種煙草的農業(yè)經驗,但是褚時健發(fā)現種橙子和前者有許多不同,因為橙子有著自己的特性,在水分供給、營養(yǎng)成分配給、枝條留密和蟲害、病害等方面都需要一項項去觀察、實驗和研究。
“我是邊學習、邊總結,并且和中國科學院的專家朋友們進行了長期的合作研究,過程中困難的確遇到不少,比如糖分、酸度、日照等情況都需要細致應對。同時對于肥料的配制,灌溉用水的選擇都花了心思,尤其灌溉用水都是從遠處特別運來,以保證橙子味道的純正。”褚時健說,“我一直鼓勵自己,要做就要成功,要做就要做好。美國人能夠種出好吃的橙子,我也一定能種,我不會比他們差。”
一名曾經叱咤風云的企業(yè)家,甘心成為了面色黝黑但健康開朗的農民。五六年后,褚時健所栽種的橙樹終于結出了果實,開始由于宣傳不夠,主要是靠一些老朋友幫助購買,包括集團消費。后來,“質量好了,口碑就好,所以我從不主動宣傳。”他說。
果然,情況慢慢發(fā)生了變化,昆明街頭的其它橙子10元4公斤隨處可見,而他種的冰糖臍橙8元1公斤還很難買到,而且很多橙子更是一采摘下就發(fā)往深圳、北京、上海等城市銷售。
馬軍說:“一直有人惡意中傷褚時健,說他以前在煙草行業(yè)的成功靠的是國家資源。而現在他二次創(chuàng)業(yè)種橙子的過程,并沒有依靠什么國家資源,基本上靠的是產品質量和公平的市場競爭,但是他仍然很成功。”
現在,褚時健承包的果園里已經有300多人在工作,果農們基本都來自附近山區(qū)。他引用了以前種植煙葉的管理經驗,給每棵果樹都定了標準,尤其產量是固定的數字,因為果實太多會影響后期質量,所以果農一見到差點的果子就主動摘掉,杜絕了以次充好。他還制定了激勵機制,一名果農只要承擔的任務完成每年就能領到4000元工資,質量達標的再領4000元,年終獎金又有2000多元,這樣正常情況下一名果農一年能領到1萬多元,個別人甚至達2萬多元,明顯比到外面打工掙錢還多。褚時健表示:“我愿意帶領在果園中打工的農民一起走向富裕。”
“有一次我去了解沃爾瑪里的銷售情況,發(fā)現我們的橙子已經賣完了,而旁邊美國進口的橙子還剩了一大堆。”褚時健樂呵呵地說,“顧客們認為美國的橙子皮偏厚,味道偏酸,而我們的橙子水分更足,甜味明顯,更適合中國人的口味,這些可都是我們大家多年心血的成果。”
褚時健說:“任何事情只要認真做,不可能做不好,以前我種煙是這樣的態(tài)度,現在種橙子也是這樣的態(tài)度。其實種東西和培養(yǎng)人是一樣的道理,一方面是要用心,另一方面是前期施與的養(yǎng)料要合理,這樣才可能結出好果實。”
他表示,目前社會上各行各業(yè)的產品普遍品質不高,就是因為對“原料”重視不夠,前期投入不夠,而只注重后期“加工”,“其實對于人才的培養(yǎng)也是一樣的道理,全社會對于這些問題都還沒有清醒的認識,行動上仍然遵循一些陳舊的習慣”。
公道評價
馬軍表示,盡管平時很繁忙,但是褚時健的情況一直為自己所掛念,除了多年的朋友交情和法庭上的據理力爭為其保下了性命,馬軍更有著獨特的評價:“一個閑不住的老人怎么度過自己的晚年,褚時健給了大家非常好的示范。”
不過,也有人對褚時健能夠被順利減刑、保外就醫(yī)和保外期間能夠重新創(chuàng)業(yè)提出了異議:“褚時健的身體能創(chuàng)業(yè),卻不能坐牢?”當然這樣的評論馬上遭到了更多人的反駁:“如果沒有褚時健案,也許就不會有今天國有企業(yè)老總們揚眉吐氣的生活。”
而褚時健本人現在已經不怎么在意類似的評論或爭議了。
“現在,小果園就是我們的世外桃源,除了在家休息,我的時間幾乎都花在怎么種好橙子上了。”褚時健說,“其實自從我恢復自由以后,不斷有朋友來請我去做煙草方面的顧問,承諾年薪都在30萬至50萬以上,另外還有各種優(yōu)厚的福利。但是我真的不想再出頭做事情了,一是年紀大了,二是不想再出名了,因為我這個人不做事情則已,一做就要做成最好的。”
雖然口頭上一直很謙虛,話語里也很謹慎,但是褚時健家里隨處堆放的各種書籍、報刊,電視里經常播放的新聞節(jié)目其實已經在透露出他的“秘密”,“曾經滄海難為水”的意境在他的身上有著明確的體現。
“煙廠的人也經常來請我出去參加一些活動,包括生產技術和田間地頭的種植技術都有,但是每次我也只是談些簡單的意見,他們聽不聽、用不用我的建議我并不太在意,但是我保證自己不會亂說話。”他說,“我現在每天都在看新聞,畢竟搞了半輩子經濟工作,對國家、地方的許多事情還是有著自己的想法,但是我一般不公開發(fā)表意見了,甚至不太愿意告訴別人‘我仍然很關心國家的經濟活動’。”
褚時健表示,平時自己不斷邊了解、邊思考,總覺得現在許多工商企業(yè)的做法有問題,如果糾正、改良了其實可以做得更好,發(fā)展的空間會更大。
在褚時健的新企業(yè)里,他明確表示自己只負責技術方面的事情,董事長是他的妻子馬靜芬,同時由外孫女負責銷售方面的工作,“我現在是為她們打工的,靠技術吃飯。”
盡管褚時健經歷了太多的人生波折,但是他的能力和貢獻卻一直被認可,很多中央和云南的領導到玉溪出差,都會不約而同地問一個問題:“老褚現在身體怎么樣?”許多退休后的干部也隔三岔五地找理由上門看望他,甚至到果園里找他敘舊。
“盡管上級領導和在任的領導們都不直接來看望我,但是他們對我的關注和關心我是知道的,這讓我覺得他們還算是有點良心的人,所以我也能夠理解他們的難處。對于我的那些過去,大家都不愿意多談了,包括我自己也一樣。”褚時健說。
馬軍表示,對于褚時健過去的各種榮耀與是非,包括其被批準保外就醫(yī),并且在刑期正式結束前栽種橙子等情況,社會的關注度一直都很高,有人覺得對他的寬容體現著社會的進步,也有人認為對他的縱容是對法律的不敬,種種言論從來沒有停息過。事實上,無論在云南省內外,還是在企業(yè)界內外,對于他的評價一直都有褒有貶,但是有關他的命運與行蹤則一直是個社會熱門話題,“尤其在云南省,談煙草、談企業(yè)時,始終很難避開褚時健這個名字”。
褚時健說:“不論我以前做得對還是錯,只要別人能夠承認我曾經在經濟工作上做了些好事情,我就認為評價公道了,自己也就知足了。”